第71章

發佈時間: 2024-04-23 15:43:5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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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1章

盛夏等了半個月,却沒等來回國的機會。

西部地區打起來了,反政府武裝揭竿而起,來勢汹汹。

首都被攻擊,异黨控制了整個城市的通訊和交通,政府軍聯合維和部隊努力抗爭了七天,惜敗。

難民營被搗毀,火光霎時衝天,盛夏躲在醫院的塔樓裡,看見那邊濃煙滾滾直上。

空氣裡到處瀰漫著血腥味,又或者只是幻覺。

人間煉獄,盛夏舉起相機聚焦到很遠處一個小孩被火瞬間舔舐的畫面的時候,她下意識按了按鍵,但旋即一股巨大的哀拗擊中她,好像有一百隻蒼蠅在頭上爬一樣的感覺,說不上是恐懼多一點,還是噁心多一點。胃裡翻江倒海。

她抓著自己的頭髮蹲在地上,狠狠撕扯自己,好像能把那一幕撕扯掉一樣。

但是她知道,不能。

這一輩子都不能了。

盛夏和陳蔚然他們那些醫生一起被疏散到南邊的鎮上。

有軍隊過來保護他們,但是因爲局勢原因,大型運輸客機飛不進來,軍用飛機因爲某些政治原因不被允許進入領空,很多人員輸送不出去。

只能就地保護起來。

在想辦法。

盛夏第一次覺得自己離戰爭那麼近。

外面每天都有扛槍的人經過。

坦克和裝甲車就從大路上軋過去,那沉悶的聲音,彷彿是從神經上滾過一樣,帶著讓人頭皮發麻的感覺。

廣播裡在無時無刻不在播報新聞,一會兒政府占領電台,控訴反政府武裝的暴行,一會兒反政府武裝掌控發聲權,宣告政府的無能,鼓動民衆抗議政府,永遠不向霸權主義妥協。

盛夏他們躲在鎮上的神廟裡,好像和世界隔絕了。

高高的院墻把頭頂的天空切割成棱角分明的四方塊,墻角的陰影裡長滿了鮮艶的蘑菇,有時候餓得狠了,甚至有人想去採毒蘑菇吃,物資短缺得讓人恐慌。

大廳裡供著坎博隆的自然真神。

他們這些异國人也會跪在坎博隆的神面前祈禱,也不知道坎博隆的神聽不聽得懂漢語,會不會保佑他們。

但這個時候,除了這個,好像也沒別的可以做了。

5月22日,國際通訊恢復。

盛夏卻不敢和沈紀年打電話,她摩挲著自己的手機,上面僅剩兩格的電,充電器在逃亡的時候丟掉了,而且神廟斷電已久。他們晚上都盡量早吃飯,以免摸黑浪費油燈的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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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開了機,只給沈紀年發了一小段話。

–這邊起了戰爭,一時回不去了。在等待救援,軍官說一有機會會先送我們回去。暫時很安全,只是行動不便,不要擔心。可能趕不及回去參加你的畢業典禮。蜜月可能也要推後。今日通訊恢復,但是斷電,所以還是沒法經常聯繫。我一切都好,只是很想很想很想很想你。勿念。

她洗了臉,把頭髮仔細扎好,站在院子裡一塊相對乾淨明妹的地方給自己拍了一張照發給他,照片上她是笑著的,只是連日來的疲憊和恐懼還是讓她顯得有些憔悴。

她發完就關了機,一個人蹲在石階上發呆,不知不覺滿臉的泪。

陳蔚然走過來坐在她身邊,沉默地遞過來一個手帕,盛夏沒有接,微微搖了搖頭,然後沉默地用手掌擦拭乾淨。

他很照顧她,因爲認識,又比她年紀大。大概……也藏了一些私心。

盛夏記得他們被疏散的時候,她窩在角落裡,呆滯地看著人群,整個人像是麻木了。

陳蔚然撥開人群找到他,伸手想要擁抱她。她驀地抬了頭看他,嘶啞著聲音問他,「我們會不會,回不去了?」

盛夏整個人縮著,腰背弓著,是一種防備xin很强的姿態,他手臂幾次起落,最終也沒能抱一抱她。

大概是因爲,他知道自己藏了私心。

他在她身邊坐下來,跟她講了一個故事,「我有一個師兄,是援非醫療小組的成員,前年被醫院選派過去,在那邊駐扎了兩年。很不幸的是,他發生了職業暴露。醫務人員職業暴露你懂嗎?就是診療過程中接觸了有毒有害物質,或者傳染病病原體。他是一級暴露,被AIDS晚期患者惡意攻擊。處理的很及時,但是傷口實在太深。初篩是陽xin的時候他幾乎要崩潰了。然後等待複測,那段時間他整整瘦了二十多斤,回來的時候,我看見他,幾乎認不出來。不過好在最後結果是好的,他說知道最後結果的時候,好像撿回了一條命。後來我問他後悔嗎?他想了想,說不後悔。這段時間我也想了很多,如果問我後不後悔來這裡,好像是有點,但如果我活著走出去,多年之後再回憶這個片段,我可能會覺得很有意義。人生就像是一場賭博,有些人膽子小,押的賭注 小,有些人野心大,押的賭注也大,但其實都是博弈,輸贏三分靠頭腦,七分運氣,沒有分別。」

盛夏說:「謝謝。」

她知道,他在開解她。

還有一次是在夜裡,鎮上起初是有電的,那天突然停電了,盛夏在洗澡,忽然之間一片漆黑,外面是騷亂聲,她摸索著去穿衣服,不知道發生了什麽,在這樣的環境裡,任何未知都能引起巨大的恐慌。

她剛把上衣穿好,門吱呀一聲開了,手裡的裙子沒來得及穿,胡亂裹在身上,陳蔚然打著手電筒找她,看見她完好無損地站在那裡,長長舒了一口氣,「停電了,我怕你害怕,所以過來看看。」

异國他鄉,熟悉的人總是能互相給予安全感,盛夏「嗯」了聲,說:「謝謝,我沒事。」

他背過身去,「你把衣服穿上吧!我帶你去大廳。」

所有人聚集在大廳裡,商量接下來怎麼辦。

盛夏身上沒擦就穿衣服出來了,濕濕粘粘的不好受,陳蔚然就坐在她邊兒上,聞到她身上的香氣,是那種若有似無的肥皂的香味,他凑近她,問她:「要不要我陪你回去換身衣服?」

目前看來,應該是沒什麽大事,至於爲什麽斷電,就要等明天天亮再去打聽了。

盛夏搖頭說不用了,天太黑,住處離大廳有一段距離,她有些不放心,覺得暫時還是窩在人群裡比較有安全感。

陳蔚然手搭在她的肩膀,拿隨手帶的手帕幫她擦髮梢,凑近的時候,忽然生出想吻她的念頭,聲音微微喑啞著問她,「如果你害怕,可以去我房間睡。 」

盛夏愕然了一瞬,從他語氣裡聽出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,忽然往後退了一步,搖頭說:「不用了。」那聲音,透著一絲冷意。

陳蔚然很快明白自己唐突了,解釋說:「對不起,我說話欠妥當,你別在意。」

异國他鄉,在陌生人身上都能汲取溫暖,有時候盛夏甚至能看見陳蔚然的同事互相之間□□,或許是一種舒緩壓力和恐懼的方式,也或許是异國他鄉孤獨寂寞,盛夏無意去猜。

但她做不到。

她沉默了會兒,沉著聲音說,「我和你親近,一是覺得我們是舊識,二是覺得我喜歡你的品xin,幷沒有其他任何的想法。我已經結婚了,我很愛我老公,如果有一天你也遇見你愛的人,你會明白我的心情。你今天的冒犯讓我很討厭。」

盛夏對某些事有著异樣的堅持,不喜歡不清不楚、遮遮掩掩,她要說就說得明白,從那天起,她就和陳蔚然保持著一種禮貌疏離的距離,沒有從前那麽隨xin和自然了。

陳蔚然很抱歉,大概是在陌生的環境,和熟悉的人相互依靠讓他産生了一種互相屬於彼此的錯覺,大腦給了他錯誤的指令。

不過後悔也沒用了,盛夏是個很固執的人,說和他保持距離,就不會再靠近他一分一毫。

就像現在,她連他遞過去的手帕都不會接。

盛夏搖了搖頭,「我沒事,我只是有點兒想我老公。」

陳蔚然把手帕緩緩收盡手心,「嗯」了聲。

從某個方面來講,他挺羨慕沈紀年的。

6月13日,民衆被反政府組織鼓動進行大□□抗議,政府武力鎮壓造成大量傷亡,引起了更大的不滿和反抗。

6月19日,西方强國撤軍,聲稱基於軍隊安全考慮,對坎博隆的武裝援助暫時告罄,希望其積極解决內亂,否則對其訴求將不予理會。有媒體稱,這是X國逼迫坎博隆同意武裝接管的一種手段。也有媒體說X國軍隊存在一定的傷亡,引起了國民强烈的不滿和抗議。

6月20日,群情激奮,部分民眾認為X國已經放弃了坎博隆,坎博隆未來前途灰暗,人群躁動,有人打出推翻政府的口號。國內一片混亂。

6月29日爆發了大規模的無差別毀滅式襲擊,民衆沸騰的情緒徹底轉換成瘋狂和扭曲。

7月13日,坎博隆最黑暗的十四日混亂結束,政府重新控制局面,奪回首都的控制權,擊殺反政府武裝的頭目在黎多海岸,宣布危機解除,奏響國歌。廣播響起的時候,無數人歡呼、喜極而涕。

7月14日,混亂中臨時撤退的駐外部隊找到盛夏他們,說不日便可送他們回國。

一行六十餘人蹲在神廟外的空地上填寫個人信息,雖然灰頭土臉一身疲憊,但眼神裡,都是劫後餘生的喜悅。

下午三點多鐘,盛夏他們被送往坎博隆首都機場,機場臨時搶修,目前隻恢復了兩條跑道,一架寫著中文「昌多號」的客機停在停機坪上。

起飛的時候,盛夏看著離自己越來越遠的地面,俯瞰滿目瘡痍的城市,第一次真切體會到,和平的含義。

一架「昌多號」客機在淩晨一點鐘低調降落在Z市南山機場。

t3航站樓的出口匯聚了一群滿臉焦慮的接機家屬。

沈紀年沈默地站在人群裡,目光盯著出口處,一動不動。

過去的四個月,像夢。

到現在都讓他覺得恍惚。

盛夏穿著磨得發白的牛仔褲,上身是一件軍用迷彩短袖,頭髮長了很多,瘦了,原本有些嬰兒肥的臉綫條分明了起來,眼睛顯得格外大,背著一個很大的雙肩包,步伐匆匆地往外趕。

看見沈紀年的時候却驀地放慢了脚步。

近鄉情怯。

四個月,一百多天,看見他,竟覺得陌生起來。她知道自己現在一定很醜,憔悴,骨瘦如柴,皮膚乾裂,被坎博隆的日光曬得粗糙。

她甚至有點兒不敢上前。

……

沈紀年先紅了眼眶,歪了歪頭,沉默地張開懷抱,似乎是不解她的躊躇。

盛夏一下子就哭了,像被點了開關,三兩步跑過去,一頭扎進他懷裡,把臉埋在他胸口,緊緊地抱住他的腰。熟悉感回歸,所有的思念傾瀉而出。

沈紀年手臂收緊,輕輕拍了拍她的背,嗓音沉啞地說了句,「瘦了。」